迈克尔 · 伍德:坦白说,大多数西方人都不是很了解杜甫,听说过他的人也非常少。很多人写邮件或者在社交平台上发说,不知道杜甫是谁,所以 BBC 投资制作了这部纪录片,向广大观众介绍这位人物、讲述他的故事。
我对杜甫的兴趣由来已久。在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就第一次读到他的《秋野五首》等诗的英译本,很惊叹,自此就一直都对他很感兴趣。在我们的《中国故事》系列纪录片中,也涉及到与杜甫有关的内容,之后我们就考虑做一个全片。在北京负责中文版影片制作的同事向四川电视节推荐了这个项目,之后得到了 CCTV 的支持,后来 BBC 也同意拍摄。可以说这部片子是合作的产物,没有 CCTV 就没有这部纪录片。至于之后的拍摄……选择空间很大,《中国故事》讲到了李清照、曹雪芹、秋瑾等伟大的作家,中国不缺伟大的作家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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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杜甫:中国最伟大的诗人》摄制组在西安。 新京报:纪录片的开头部分宇文所安(Stephen Owen)将杜甫与但丁和莎士比亚相提并论,但影片结尾却说西方文化中没有杜甫这样的人物,前后是否略有点矛盾?拍完这部纪录片,你对杜甫的认知是否有所变化? 迈克尔 · 伍德:宇文所安所说意思是他们作为诗人同样伟大,对各自文化的影响也旗鼓相当;我在影片结尾所说是强调杜甫不仅仅是伟大的诗人,还是中华民族的道德良知,这一点与但丁和莎士比亚不同。正是基于这一点,我称杜甫为中国最伟大的诗人。但这个说法还是太局限了,杜甫不仅仅是诗人。
杜甫现存诗歌英译本全集(六册)2016 年才出版,他的多样性对于我们来说就像莎士比亚一样雅俗共赏、贫富咸宜,能清楚地表达出人的所有感情。宇文所安称赞他 " 富有变化的思维 "(protean mind),虽然他是抒情诗人而非剧作家,但他对场景戏剧化的把握、对人物鲜活的呈现都令人赞叹,如《兵车行》。拍完这部片子,我对他有了更深刻的体会,追寻他走过的路,边走边思考,无疑加深了我对他的理解(虽然我只能通过译本了解他)。 新京报:在与当代中国人交谈时,你是否感受到了杜甫对中国人的精神的塑造?杜甫的影响为何持续至今,你是否找到了答案? 迈克尔 · 伍德:当然。在我的印象中,中国人热爱自己的传统文化,并且不畏艰难代代传承下去。他们欣赏杜甫文字的美,效仿他对家人、孩子、朋友、善行(也包括美食和美酒)的喜爱,推崇他对穷人、受磨难之人的同情。还有品味他的幽默,他对生活中日常事物的描写常带有讽刺的幽默。同样重要的是他对儒家 " 仁 "(benevolence and righteousness)的毕生追求,所有这些对于公正的社会如何运行、人们之间如何相处至关重要。他的影响为何会延续至今?我想在成都和我们交谈的人们已经给出了答案,当然学者们也做了回答:伟大的诗歌有超越文化和语言的力量,它之所以伟大,在于它探讨的是永恒的人之本性(Great poetry has the power to transcend culture and language because it deals with eternal human truths)。很多英国观众看了这部纪录片后,说它讲的是我们共同的人性。这就是杜甫伟大的原因。拍了这部片子后,我更加敬佩杜甫。 诗歌可译,因为诗是超越于语言的存在 新京报:除了洪业写作的《杜甫:中国最伟大的诗人》(Tu Fu: China's Greatest Poet by William Hung),是否还参考了其他资料?杜甫诗歌的英译有不同版本,在最终选定前是否对不同译本进行过比较? 迈克尔 · 伍德:选择洪业是因为他撰写的杜甫英文传记至今仍是最好(这本书现在已有中译本)。但我也参考了其他资料:汉学家戴伟士(Albert Davis)写的关于杜甫传记的小册子、霍克斯(David Hawkes)的《杜诗初阶》(Little Primer of Tu Fu)。《杜诗初阶》这本书有中文本,从中文直译为英文,再经修改、润色为更通顺的译文,霍克斯很好地展示了汉语诗歌的构成。此外,还参考了华兹生(Burton Watson)的译本、周姗(Eva Shan Chou)的研究、师岱渭(David Schneider)的《儒家先知》(Confucian Prophet),这本书讲述的是公元 755 年之后、安史之乱爆发之际,杜甫四年的生活;当然还包括宇文所安的《盛唐诗》(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:the High T'ang),其中有一章讲的是杜甫(我们将 " 阁夜 " 译为 "Night in the Tower",是宇文所安的妙译)。我自上学起最喜欢的译本是葛瑞汉(Angus Graham)出版于企鹅出版社的英译本《晚唐诗》(Poems of the Late T ‘ ang),其中包括《秋野》以及《秋兴八首》。
宇文所安说,晚唐诗是 " 汉语最为精妙的文字 "(the greatest words in the Chinese language),所以我们对译文进行了仔细推敲,最终呈现出来的版本往往是融合了不同译本的成果。有时也会考虑英文的表达习惯,对语序进行调整。希望中国观众不会介意(希望杜甫也是)。 新京报:你如何看待中诗英译?一般来说,中诗英译主要有两种处理方式(根据吕叔湘,应为三种,第三种创作改写式译法此处暂不考虑),一是诗体翻译重格律,二是散体翻译重意境。对于这两种翻译风格,你有什么看法?你更喜欢哪一种?与此同时,诗歌通常被视为最难翻译的文本类型,在翻译的过程中总会有所缺失,比如音韵、形式,甚至意义。你觉得这种现象是否会影响理解?在这样多重的缺失下,杜甫诗歌的译本还剩下什么? 迈克尔 · 伍德:我会选择更能打动我的译文。幸运的是,在过去大约四十年的时间里,杜甫的诗已有非常棒的英译本。当然译文永远不可能达到和原文相同的效果,但仍然可以产生非常大的影响,英国观众看完杜甫这部纪录片后,都给出了这样的反馈。何况有些诗歌,尤其是写战争的诗或 "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",不管用何种语言写出来,都非常有力。写爱情和友情的诗有些也是如此。
我想你是对的,有人说过," 译本可以美、可以真,但二者难以兼得。" 杜甫诗歌译本中所保留下来的是他表达情感和感受的出色才能,以及将感受与自然和景色的氛围相结合的超凡能力。但是读宇文所安英译的《阁夜》,你还是能感受到是在读真正伟大的诗人:它是超越于语言的存在。这是好诗所能达到的效果,你觉得呢?奇怪的是,即便唐诗在翻译的过程中进行了调整,如语法变化、表明时态等,这些调整会限制原汉语文本的开放结构、缩小含义的解读空间,但我们仍然觉得翻译过来的英译本很不错。
再比如晚唐诗人杜牧的《遣怀》,朋友告诉我细腰美人是自己伤心欲绝还是令别人伤心欲绝,无法下定论,但在英译本中,译者就需要表明立场,杜甫诗歌的英译也大抵如此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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